甘溪悠悠流

来源:闽东日报 发布时间: 2021-08-17 11:47
加大字体 缩小字体 收藏 取消收藏 打印

  一

  儿时,我喜欢听一代戍台名将甘国宝的故事,有《出生地陷坑》《化虎过墙》《百步穿杨射鸡说》《六护乾隆下江南》等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最神奇的是《一日十三封》,说的是甘母督促乾隆皇帝给甘国宝封官,一日之内封十三个官位,所封的官一个比一个大,让人听得如痴如醉。

  受甘国宝传奇故事的影响,我常与伙伴们沿着龙漈甘溪去追寻武将的足迹。在龙漈甘溪的源头,我看到了作家禾源笔下的那一眼“美女献花泉”。禾源生于斯、长于斯、饮于斯、沐于斯,他早已将这眼泉、这座村、这条奔腾的溪流揉进他的心田。说他的村子就在支起这道梁七腿八爪中段的两腿间……抱下一片田,抱住一个几百号人的村子;还调侃说他老祖宗的眼真毒!那时,禾源的话语尚未在村中传开,我也没能品出其中“高山之巍巍、流水之洋洋”的奥妙,嚼不出村子的味道。但我却咕咚咕咚畅饮了“美女献花泉”,想必当年那位名叫甘国宝的调皮孩子,定然也常在这里抔水畅饮呢!

  甘氏祖先,弄泉拓荒,开路耕田,筚路蓝缕,象在酿造一坛陈酿,不躁不急,不瘟不火,渐渐地就燃起了一炷粗壮的炊烟,袅袅的炊烟热炽地缠绕,婴儿落地的啼哭声就在这粗犷的交织中穿出老屋厚厚的土墙,当一幢幢新屋在婴儿成长的脊梁上耸立,就成了一座村庄;一眼泉,叮叮咚咚,耐心汇集,丝丝流淌,如在等待一冬的暖阳,不歇不息,不慌不忙,不但汇成了江河湖海,还孕育出一座座村庄。

  “美女献花泉”就是这样的一眼泉,龙漈甘溪就是这样的一条溪。

  一眼“美女献花泉”叮咚不息,汇成为小涧、小溪,从坚挺的山梁上、敞开的山腿间飞泻、跌落。经过一道又一道弯,一个又一个漈,像一条巨龙破开山门奔腾而出,祖辈们感叹:於,如龙出海!又有一支流于村尾交汇成漈,村中有嘉庆年间碑文曰“观两涧之交流颜曰龙漈”,凡此种种龙漈溪顺理成名;蜿蜒的溪边多为甘氏聚居村落,这便又有了龙漈甘溪的雅称。甘漈下是甘溪边上最大的村落,上游的洋头寨是这里的一根枝芽,下游的板兜村是这里的一根枝芽,一代武将甘国宝的出生地小梨洋村仍然是这里的一根枝芽……

  甘漈下犹如一棵参天古树,茁壮的枝条翠蔓于甘溪边上,小小的叶子如片片轻舟,借着悠悠流水,一路欢歌,奔向五湖四海,成为家的细胞,族的血管,村的脉络。

  二

  龙漈甘溪是甘氏子孙的母亲河,沿着这一溪之水触摸甘氏根脉的藤,可追溯到明正统年间。据龙漈《甘氏族谱》嘉靖十二年序记载:“吾宗籍棣浙江处州景宁县四都六源张村……至吾祖得英公兄弟四人为充里役,解纳坑课钱粮,中途失盗,倾家赔偿。乃于明正统二年(1437年)率子侄二十余口弃祖基于张村,择迁居古田县龙漈。”原来先祖甘得英原本为官府之人,食皇家俸禄,因遇难不得已而背井离乡迁徙避难啊!在这条古老的藤上,我仿佛看到了甘得英满脸的无奈,以及那一群跟在他身后老幼妇孺疲惫不堪不知所措的身影了。

  历史的长河像股市的走势线,在起起落落的风云间蜿蜒流淌;那条小小的龙漈甘溪也随着跌宕起伏,山那边远在浙江处州府景宁县张村的潮水也傻乎乎地随着涨涨落落,“坑课钱粮案”很快有了眉目并被官府破解。翌年,思乡心切的甘得英听到“坑课钱粮案”已经平息,就决定启程返乡。

  一粒弱小的种子随风漂泊,只要遇上适合的土壤就不管风吹雨打,烈日炎炎,都会执着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而后又把它的种子,播在风里,撒进水里,借大自然无形之手,传播它的后代,让它的后代成树成林。茫茫大山一眼泉,泉边有豺狼虎豹虎视眈眈;丝丝流水汇成河,河边有激流险滩喜怒无常。落地、生根、发芽、成长是这一粒草籽执着的梦想。

  甘细旷就是这样执着的一粒草籽!

  甘得英带着原班大多数人马返回浙江,他的孩子甘细旷从抔起第一捧“美女献花泉”起,就痴心爱上了这眼圆圆的、清清的、甜甜的泉,他要与龙漈溪为伴,开辟甘家的另一片天地。此时,漈下村零散分布有三十六个村庄,居住着周、吴、林、梁、柯、江、任、双等十多个姓氏。俗话说:“独木不成林!”这一炷孤烟如何在夹缝中生存、成家?想必这个桀骜之子定成为甘得英的一块心病吧!?

  从此,龙漈溪边上有了一个知难而上披荆斩棘的茕孑身影。

  三

  从儿时的记忆,或者更往前一大段的历史中,漈下就已经不是昔日多村共处同饮一溪水的“大漈下”,而是甘姓聚居传统血缘村落甘漈下。那么,这一大段历史究竟有多长呢?

  这个人口1700多人的村庄面朝横卧欲立的马鞍山,背倚古树葱郁的伏凤坡,左引巍峨挺秀的文笔峰,右傍苍穹逶迤的洁霞岭,龙漈甘溪洋洋洒洒穿村而过,水尾龙虎守关。村弄呈“曰”字形排列,“曰”在村里的方言中与“活”同音,故而村弄就被村民命名为意味深长的活字路;登高俯视,整个村庄又呈“臼”字形布局,外形恰似一根钓鱼竿钓住一尾大锦鲤,意象“钓住吉利”,如此圆融合一自性无二之地,子孙定出达官贵人。想必出身吏役家门精通堪舆之术身怀绝技的甘细旷放弃父辈丰厚家业,留此开疆拓土成家立业,定然是看中了这块“飞凤落洋”的福地。

  臼,《说文》曰:“舂也。古者掘地为臼……”甘氏子孙并不“掘地为臼”,而是筑屋为臼,一屋一臼,环环相扣,步步为营。甘细旷先在堡里弄筑屋为臼,后反客为主,从异姓手上接管了堡里弄,再对柯、钱、任、双、林等村寨逐个突破,经第二代奋力开拓,至第三代就基本完成一统,并成为与富达蓝、洋角郑并称古田(时屏南隶属古田,至雍正十二年分治)三大望族。翻开清嘉庆版龙漈《甘氏族谱》,明末清初漈下就已经发展成为甘姓聚居传统血缘村落。

  与人斗,解村忧;与天斗,致家富。这是先民生存的法则,村子统一,人心已定,消灾为要,水火之灾为上。龙漈甘溪二水交汇处有一漈,暴雨时洪水泛滥成灾,卦象显示此间藏有一条孽龙从中作怪。“马辞虎豹怒,舟出蛟鼍恐。”为降孽龙,除水患,筑坝围湖除漈,又于三角洲处砌舟形护岸,上建龙漈仙宫,大有“篷舟出海”之势,由马氏仙姑坐镇降龙治水佑民。

  村中屡发火灾,堪舆观测说马鞍山上潜伏有一条睡火龙,甘家即在钱满地上砌日、月、双星四个水塘,只要火龙睡醒一抬头,就有四塘之水合力制之。如今,当你穿过聚宝桥,登上飞来庙前的石阶,上得来钱家遗址,虽然日潭与星潭早已淹没于漫漫历史长河,但是仍可一睹波光摇漾的半月形月潭风采,任时间流逝仍不离不弃,坚守岗位,抚慰着村民的心灵。

  甘氏精湛的堪舆术代代相传,其后裔迁居小梨洋、洋头寨、板兜、长岭等地,皆可看到诸如此类以堪舆术应对天灾及选址肇基祈福之举。如根据山形地势将甘国宝出生地小梨洋设计成太极形状,又将甘国宝故居和八卦亭建在太极的两极上,亭中地面用五彩鹅卵石镶嵌成长寿龟图案,寓意龟阁延龄,故居内九级台阶上厅堂与九星宿辉映,前朝巨门之水锁明堂。预兆出大官,己丑人见之。受乾隆皇帝“此系重地,非他处可比,非见识明澈,才干优长者不可胜任”之重托,两度出任台湾挂印总兵,御赐福字,赏戴花翎,官至广东提督、福建陆路提督、诰授荣禄大夫的清一代武将甘国宝,正是己丑年农历五月十四日辰时呱呱坠地,验之,巧乎?奇也!

  五百多年来,龙漈甘溪境内人才辈出,除甘国宝外,还有开县武举甘攀龙,贡生甘燮鼎,监生甘圣安、甘圣宁、甘利世,“人得其寸素,视若拱璧”的书画家甘炳焜,以及近代中国海军少将甘联璈等历史文化名人,不胜枚举。

  四

  厚重的历史是漈下时光深处的宝藏,如掘地之臼,将这一溪的文化舂得墨迹斑斑。幸存的明代城门楼、古城墙、跑马场等古迹中,隐藏着一段鲜为人知的甘氏先祖带领子孙习武健身,又为建筑防御工事而险些吃官司的辛酸史。至今村中依然保持着习武健身的传统,你若走进官厅还有机会一睹虎虎生威的甘家虎桩拳风采呢!城门前苍劲雄浑的“漈水安澜”四个大字宛如一块功德碑,或记载先祖一统三十六村的功绩?或铭记祖辈完成治水大业的功德?抑或歌颂甘国宝力挽狂澜完成安定台湾之伟业?这一连串涌动的问号无不让人遐想连篇。

  走在漈下村,一不小心就踩到了一具村子的躯壳。江墩寨、梁州峦、钱满地、柯坪、周厝墩、双井、嵩顶岩等一个个带着浓厚血缘传承色彩的三十六村(寨、堡),无不在“强者胜”的自然法则中迁徙,甚至淘汰消失。一些村子连同缥缈的影子一起被臼入地下,偶尔也会在一些老人的口中、发黄的族谱、残缺的村史中抬一下头或露一下脸,以证明她曾经的存在。江墩寨,又称江家堡,是甘细旷接管的一个村寨,虽然她也被臼入地下,但村中老少妇孺无不记得她的芳名,如同记住开基始祖的灵牌。钱满地因有月池,又称钱满池,这么吉利的名字村民怎能忘记?何况她还在行使着降火龙的神圣职责!嵩顶岩原是村东的一个古寨子,如今成了地瓜园地、柿子树林,寨影全无,人们只能从族谱和村史中依稀窥探她昔日的倩影了。

  小花桥前溪中的“鸡啄牛蹄”记载了甘吴两姓最后角逐争斗的风雪岁月,聚宝桥下的“马腿”诉说着林家孤注一掷守护领地的决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村中老人带着调侃味,又夹杂着些自豪感的言语。那些原本土掉牙的地名,在甘国宝中进士当大官后都鎏金更名,如后门岭、东田墘、梯子岗、城门路变成带着功利色彩的侯门岭、恩诏门、爵阶亭、云门路;大虫寨、院里成了迎合虎精传说的伏虎坡、猛虎跳墙;鸡角石、米筛笼则成为诗意的瑶台石、美沙堤……

  稍作流连,不觉间,暮色已浓!

  返程时,炊烟正旺,红霞满天。回望无数欢快交织的炊烟,我突然记起,俗话还说:“知子莫如父!”如此,五百多年前,吏役出身的甘得英率领一家人返回浙江时,没有将孩子甘细旷强行带走,应该是对他经营好那一眼“美女献花泉”滋润出的“天赐鸿禧”之地有十足的信心吧!

  (作者 莫 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