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村记

来源:闽东日报 发布时间: 2021-01-18 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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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面打开,银杏树站在中央。没错,它们曾经是村庄的配角,现在俨然已经成为主角。

  村庄里的人都去了哪儿?一千多米的海拔,他们把这一片地方叫做高岭,也许是高岭太高,也许是繁华太远。人们纷纷搬走,迁徙,奔向了新的生活。留下这六十多棵银杏树,愈发伸展自如地活着,活得比谁都长。

  银杏是挪不动了,也不想挪。四百多年了,它们看见过一茬一茬的人,像叶子一样长出来,又落入泥土。相传是唐朝大将郭子仪后裔的一个分支,由定南洪州迁至万安县五丰镇西元村,在这一片山地上垦荒定居。一群跋山涉水寻找居处的人,该有多么热爱这一种树木,才会随身携带着银杏树种。这一栽,竟构建起一座村庄四百多年后的格局。

  银杏们从不招摇,它们几乎看不见自己的美,从它们身边搬离的人大概早已习以为常,并不多看重这美。在大山深处,日出日落、雾气晨曦,以及一棵树的春夏秋冬都是自然的。万物都嵌在坡和坎的跌宕,沟与壑的俯伏中,人一走,山间便更加安静了,安静得能听到银杏们一寸一寸拔高着身子的声音。就像酒在深巷子里酿着,管他有没有人来闻,管他有没有人来沽。

  草木就这么一日一日地深下去,银杏也这么一日一日地长下去,如果不是人重新进入正在撂荒的村落,它们就这样屏气凝神地长一千年,也未可知。

  据说,最初是几位摄影家,不知怎么来到了高岭。那必然是一个深秋,山风不紧不慢地吹着,落叶纷纷扬扬地寻找归宿,满天满地都是沉醉的“黄金”。于是,银杏的美遇到了善于捕捉的眼睛和镜头,它们的身段被剪裁,枝叶的细部被放大,一种藏于深闺的矜持被示于众人。

  朋友圈,是这个时代传播最为迅捷的媒介了。美,近似于一种容易传染和裂变的细胞。人们习惯四处打问,然后蜂拥而上。毕竟,多数人早已摆脱了单为衣食而活着的日常。他们更愿意,也有条件去猎奇,去休闲,去娱乐,去享受更多未竟的感官愉悦。

  再后来,便有了一拨一拨的人纷至沓来。之后的一天,又列入了我的行程。我来的时候,它们已经被诗人吟哦过,作家书写过,画家描绘过了。但我知道,更多的人只是带着眼睛和心灵来的。人的心灵总是喜欢不断地出走与回归,世代生长在村庄里的人,千方百计地往城市里奔;而久居城市的人,又挖空心思追求大自然中的放空和自由呼吸。

  比如我,便是这样的人。去到南方的每一座村庄都像回到了故乡,看见每一件熟悉的物事都能勾起深浓的乡愁。但是若留我在这里住下来,劈柴生火、淘米煮饭、放牛喂猪、下地劳作,我又能坚持多久?真不知道。

  刚入村口,我就被田坎上两棵枝干粗壮、华盖硕大的银杏树惊住了。这时是冬天,而南方的草木还停留在秋天的序列里。金黄的叶子大多还未熟落,它们铺开在树冠上,那样丰满,那样阔大,我以为最美的事物莫过如此,停下来不住地拍照。及至后来朝山的高处,村落的深处行走,才知道一整个银杏群落构成了多么浩瀚的美,简直要将我淹没,而且是那种找不到出路,也不想寻找出路的淹没。

  小径弯弯曲曲地朝高处延伸着,我是踩着一地的金黄往上行走的。从山脚,到山腰,再到山顶,整个原野和山冈,银杏树都以一种主人的姿态将我小小的身影裹在怀中。有时候落下几片叶子,轻轻拍打我的肩膀;有时候弯下身来,为我搭一座童话般的拱门;有时候它们并成一排,在相互的摇晃和碰撞中发出“刷啦刷啦”的响声,似乎正在热切地致欢迎辞。这盛大的、铺张的金黄,遮蔽了天,也遮蔽了地,让人的心里、眼里,过去、未来,便只剩了这金黄,这银杏,这满目的成熟和摇曳。

  这时候,那群山,那梯田,那老屋,那菜畦,尽皆成了银杏的陪衬。人也一样。

  谁能想到呢,一座曾经被废弃的村落,因为银杏一朝成名。来的人多了,自然就成了景点。林业局干脆又在这山野间补种了五十九棵银杏树,偶有一两户从村落里搬出的人,又回到这里升起了炊烟。而那些外墙斑驳的土坯房和垫着青石板的小径,还有高高低低的木栅栏,竟都还保留着原样。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触到四百多年前的生活场景。

  一座土夯的旧屋前,一位大叔正在禾坪上爆米花。爆米花在一声轰响中四散开来的时候,屋旁那棵巨大的银杏树,正将黄叶子轻盈地撒在屋顶的青瓦上。大叔在这里售卖一些自家酿的糯米酒,还有蘑菇、笋干等山货,其他的季节,他还回到山下去。问他日子过得可好,他点着头,一脸的笑意像银杏那样灿烂。

  从前那许多年与银杏相伴的日子里,总觉得更好的风景在远方。回头再看,这里又全都是风景。现在,人们干脆把这个村落叫做银杏村。因为,它们才是这儿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