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在时间深处

来源:闽东日报 发布时间: 2021-11-02 0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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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台山古银硐国家地质公园

  一

  这么一个远离都市喧嚣的小小山乡,它的魅力是时间给的。

  山乡有个熨帖人心的名字:大安。我琢磨地名,这安,该是偏居地理一隅安之若素的安,还是沉隐时间一头安然如故的安?

  久前的寿宁,被冯梦龙形容为“地僻人难到,山多云易生”。也有当地民谣说:车岭车上天,九岭爬九年。描述的是当年进寿宁的百般不易。地图上的大安,就像一片扁斜的叶片飘落在寿宁北面的洞宫山山脉东麓。放大地形,山脊横亘,峰峦突兀,星星点点散布于叶脉之上的村落颇有遗世独立的寥落。

  进山的那天,节气正近寒露。山里好风好日好光影,是一派明净的秋爽天。沿途的梯田灿灿黄如浪似锦,风把满田园的稻香都卷到呼吸中来。兜兜转转、走走停停,大熟、亭溪、半岭、炭山、太监府、官田场,这些名字里带着或乡土或官方色彩的古老村落,安静地蛰在大山的褶皱里。一方水土一方人在岁月递嬗里拙朴本色不改。廊桥、老屋、黄泥墙、蛮石巷道和鸡犬相闻、荷锄暮归的农耕气息叫人如此心安。更有满脸沟壑的老伯给你分烟,嘿嘿笑着说:“我们这小地方可是好水土、长寿村,九十岁以上的老人就有好几个呢!”也有路口卖茶叶蛋的老阿婆指给你看:喏,那就是曾经闹过革命,又被反动派整片烧毁的村落旧址;往上那山头,就是以前官府常年驻兵开矿的地盘……

  愈往高处,秋色愈浓。天地周遭,让一群从城里伏案劳形中挣脱出来的为文者颇为雀跃。仿佛,做什么都是快乐的虚度,往哪个方向去都是随心所欲的欢喜。

  二

  同样在洞宫山脉东麓,还雄踞着一座山势峭拔的官台山。文字记载里的表述是,此山过去也称“寨宝尖”,海拔1120米以上,山高路陡,人迹罕至,紧邻被誉为“小九寨”的风景名胜区杨梅州,百里画廊连一片。

  为什么叫寨宝尖?进山之前,我问熟知当地地理的同车向导。

  大概,尖,指的是山峰险峻;宝,指的是山体里那些白银宝藏;寨,则指的是旧时这里有过驻兵的营地。向导倒着解读这三个字。

  顺着葱郁植被的诱引,我们来到风景的核心。先是登山,爬岭,远眺。继而攀岩,钻洞,一窥究竟。

  一阶阶向上,来到高高的望乡台上。极目处,是层层叠叠的邈远。山与山一脉一脉牵着不放手。而我所立的地方,是一片茂林。秋阳碎金一般的光斑从密匝匝的树荫上投射到身边。望乡台,我一遍遍默念着这三个字。是明朝的乡愁吧?

  乡愁起处,是这里绵亘山体里的130多处古银矿硐。有人说,真该感念第一个发现银矿的人。是他们,让当年路远地僻的寿宁,得以受到白银流通需求量骤增,却苦于本土产银量急缺的明王朝瞩目,从此建制设县。

  时间落在六百多年前,风从千米海拔之上的官台山上拂过,把这座昔日贵为“金山银山”的山体中的秘密带出山。引来明廷命官、民工匠人,此地遂成那时帝国辟于闽浙的四大银场之一。由此,却也惹起山民和矿工不堪重负而举旗起义、矿监税吏率兵进驻“征剿”的武装冲突。一时间,昔日荒野开山凿壁和碎岩冶炼之声四起,人与人的压制倾轧和鞭笞呵斥不绝于耳。

  但时过境迁,一页风云散,盛衰总无定。时光的长河终又淡漠了大山深处的前尘往事,徒留地下一处处被人工掏空的古银矿硐、山中的神秘石刻、督矿太监驻地“太监府”和大规模矿工起义留守地遗迹。

  钻洞。迴龙洞、红军洞、银屏洞、生命之门,一一穿越。洞内盘桓曲折,幽幽暗暗,多半是只容一人转身的逼仄通道。在偶尔的天光乍泄里,看看黑褐色的崖壁,触摸苍老嶙峋的岩骨上说不出色泽的斑点。除此之外,一无所得。银都藏在哪里?那时候是怎么找到的?现在还有吗?黑暗中有人发问。我也好奇,密不透风的亘古黑体里,硕大压顶的顽石中,怎能迸出荧光闪烁的银花花来呢?

  没有人回答。真好。我也不希望有人道破答案。在漆漆黑里,见或不见,我知道它在那里白着。如果不是人类居心叵测的胆狂,它们一定是不愿意剥离母体白给天下人看的。

  三

  时光的大手抚摩着官台山,从山巅到山脚,又在山脚摩挲不离。

  好友谢宜兴到访官台山时写下一段诗句:“官台山也是个被挖走重要部件 / 做过微创手术的病人 / 多么有趣的事!古银硐不远处是 / 太监府,皇帝派遣空了的人 / 管理一座将被淘空的山。”我喜欢这样举重若轻的表述。山,做不到刀枪不入。但对于创伤,山有自己坚忍的抗衡和强大的自愈功能。山永远不会成为死亡的虫蛹空壳。今日官台山,依然在翠竹青青芳草萋萋中均匀地呼吸,像它初降生的鸿蒙时代。

  但山脚下的太监府遗址,已然寂灭。落日熔金里,曾经的府门,只剩下巨石门柱落拓拱立。它们守着一片阔大却空了的昔日府第。顺着山势围拢来的树、蛮石颓墙上飘飞的芦苇,甚至都比它高大,比它有生机。就这么恍惚着,和它静静对视。脑海里勾勒出明王朝以来的几度夕阳红。空的山、空的场院、空的土筑、空的人迹。官台山的风,多少年来一定也是空空地吹?

  我们都来晚了。今天,作为风景而再现的官台山,人声又起。一拨又一拨休闲的、观光的、亲子的、仰谒的人们,早已把山的过往遗风和关乎于它的神秘传闻千万次钩沉,一遍遍津津乐道。我们这偷得两日闲的浮光掠影客,说是探秘,也终不得要领。一口深呼吸,才知道和山隔了太久远。

  转身离去。真该庆幸,还有时光的大手慷慨呵护着官台山绿水青山的旧梦。(刘岩生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