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叠翠。

　　鹫峰山系洞宫山脉绵亘，丘陵、低山、中山、高山，一层层，一重重，逶迤起伏。天地苍茫，山外是山，山山之外，依旧是山。山脉东麓，有城寿宁，冯梦龙说：县在翠微处。

　　翠微，是山，是山色，也是树色、水色，青绿缥缈，似在有无之间。“翠微”，让我无端想到“翡翠”，一种绿色、蓝绿色，或白色中带绿色斑纹，有着温润光泽的玉石。那天，在寿宁犀溪横石玻璃天桥上，我想到了“翠微”一词，在我的意象里，既有枝叶葳蕤的葱郁，也有玉石的温润澄莹。

　　那是夏日的午间，上山时还是朗朗丽日热情似火，临到天桥，只隔几步，天空忽地洒下一阵雨来。到了桥上，雨又倏忽收了。雨珠还未滴尽，太阳已煌煌而出了。云来雨去，仿佛翻手覆手。桥面上犹有雨珠，如玉石凝露，泛动着七彩。

　　站在高高的天桥上，人一下子敞亮、轻盈起来，内心的翅膀呼啦展开。清新甘美的空气，辽阔无碍的天地，仿佛都在呼唤你凌空飞翔。四周山峰，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层出不穷的绿，雄浑壮阔的绿，那么纯净，那么鲜润，那种汪汪碧翠，要怎样的好水，才滋润涵养得出来呢？青山多妩媚，真是妩媚啊，形也妩媚，色也妩媚，看也看不够。那是磅礴浩荡的英雄气中透出来的妩媚，是盈盈如水的妩媚叠映出来的飒爽英姿，是沉稳，是雄奇，是壮丽。

　　天桥如玉带，遥遥系在两峰之间。我不知山名，不问山名，也浑然忘了问与不问。我把自己完全托付给了青山和玉带。我相信青山玉带也托住了我，托住了我的灵魂，我的欢乐，我的忧伤，我的脆弱，我的委屈，我的青葱明丽和颓败衰老，我所有的好和不好。“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我知道，前面还有“甚矣吾衰矣”，还有“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还有“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我能细微体贴到辛子当时的心境和感受。妩媚在样在貌，又不在样不在貌。这样的妩媚，是会心一笑，是欣喜，是欣慰，是可以命相托的彼此欣赏，和彻底信任。李白独坐敬亭山，也是相看两不厌。我的眼眶有些湿润，心灵却感受到无比的自由和欢欣。

　　之前，同游者中有一女孩恐高，还没上天桥就开始担忧害怕。上了天桥，我感觉她紧张到肌肉都有些发紧。她紧紧抓住我的手臂，紧闭双眼，不敢挪步。我试图化解她的恐惧。我说，你要相信，桥是牢固的，你是安全的，就不会害怕了。两侧还有护栏呢，你也不会掉下去的。但她就是怕，紧张慌乱地放倒伞面，遮挡面前的透明玻璃，鸵鸟似的，好像不看，危险就不存在了。其实，假如真有危险，你已人在天桥，再怎么闭眼，也是危险有份，奇景无缘。玻璃桥面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以飞鸟的视角，在高空俯瞰下方的山峰、岩石、树冠、树梢、河流，在想象里弥补现实中没有翅膀，无法飞翔的缺憾。要是还能看到白云在身子底下飘过，那就更美了。

　　我不恐高，我无法感受到她的感受，但我理解。恐高症是不讲道理的，那种恐惧是莫名的，没来由的，与信念、品格、坚强之类都无关，不是几句话就能消除的。世上有些事你难以想象，你没身陷其境，你没亲历过，你不会了解，你也不会懂的，你就没有权利言词。

　　恐高，或许唯有强迫自己独自在桥上来回走几趟，才可能不恐。人生在世，许多事情都是这样，只能孤独地去面对，没有人能永远帮到你。但说说容易，对恐高者而言，恐怕连试试也是性命攸关的难。除非身后有更大的凶险在催迫，在追杀，惊魂摄魄中逼上梁山。都说，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他自己的泥泞和挣扎，那么，谁也保不定不会有自己的“恐高症”。你若不恐，只因未到悬崖处。天地有明，山河有灵。人，其实也应该有所敬重，有所敬畏，有所为，有所不为。只能说，这次不恐高，你是幸运的。

　　低头看桥面，青郁郁时，如溪流；白茫茫时，铺霜露；日光照射，云影投映，又似烟雾浮动。玉带延伸到尽头，因透视错觉，一块块相连的玻璃砖，仿佛一级级玉阶，缓缓升往三角琉璃塔顶尖。两边的白色铁艺护栏，同样的视错觉，延伸到尽头，相交在同一个点上，虚了眼看，仿佛是琉璃金字塔的另两面，又仿佛顶端那个点射出三道扇形白光，人在桥上，仿佛悬浮在光里，真是奇妙。

　　我想透过桥面看桥下景致，却似雾里看花，朦朦胧胧，看不分明。愈看不分明，愈是魅惑。我站起又蹲下，指尖抚过光滑的玻璃面，天光云影淡薄地浮在上面，白茫茫，欲透不透，似透非透。桥下树影子描出的灰蓝，缥缈隐约，如浮萍，如水草，竟是飘花翡翠了。飘花在里，翠在外，花色各异，并随我的移动，变幻，流漾。无意之中，我将手中的雨伞往前伸举，发现脚下随即浮出一朵玉莲花，伞形，八瓣，翠色深郁，盛开在一片云絮浮白又隐隐泛蓝泛绿的玉石上，是传说中的“玉生莲”了。又仿佛开了一扇莲花窗，窗内桥面如薄冰消融，现出丛丛树冠，挨挨挤挤。一片片树叶，如针尖，如芝麻，如瓜子，叶线清晰如工笔细描。叶叶重绿叠翠，浓淡深浅，却又能分辨出不同的树种和叶形。似乎穿过窗洞，就可以凌虚御风，飞翔在一片浓翠深绿上。但我更愿意看作是一朵飘翠玉莲。

　　我往前走，莲花往前飘，我一步一步往前走，莲花一朵一朵往前飘，我不断不断地走，莲花开了落，落了开，朵朵承接住我的脚尖。何来此福啊，我竟凌波微步，步步生莲。多么好啊，我欣喜若狂，为之着迷。不知什么时候，桥上只剩了我一人，一桥清风明月，一桥琉璃澄澈，唯我独步，唯我独赏，多么奢侈啊。可又多么蹙促，天桥三百六十米，太短了，我轻移莲步，舍不得走完。我流连又流连，徘徊又徘徊。我要举杯邀明月，起舞弄清影。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落。月在赶来的路上，而山在水在，白日也体贴，化作银白的月影，映在桥边，散发茸茸的银白光芒。

　　人间世上，但愿一路都是这样青山绿水，苍苍翠微。（诗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