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钱大王

来源:闽东日报 发布时间: 2021-01-18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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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大王岭 徐龙近 摄

   

  ▶钱大王村烽火台遗址 念诗信 摄

   

  王头陀岭上“通浙桥”摩崖石刻 徐龙近 摄

  钱大王村很小。数座峰峦,山叠嶂,一条溪流,水环绕,沟壑纵横的土地,归属于村子的只是溪前坡后的几间房屋,杂然错落。

  其实,钱大王古已有之,在过往的历史里,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地名。

  钱大王因人赋名,唐末时期,此地属越,越王钱鏐屯兵于此,故名。《霞浦县志》记载了这个地名的缘起。但钱大王作为村名,村民重塑了另外一个故事:一伙草寇,啸聚丛林,据险而守,专劫过路钱财,钱多了散不去,便藏匿山中。占山为王,聚敛钱财,钱大王藏宝之地的象征颇具意味。无论是远去的身影,还是丰满的具像,钱大王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却是被确证的事实。

  沙场秋点兵,在钱大王会呈现怎样的真实呢?

  判断一处关隘的有利因素,一是敌情预警,一是军情传递。在钱大王,完美结合的载体是三处烽燧。烽火台分别建在东、西、北三个不同的制高点上,互为犄角,遥相呼应,远察山外,近视村里,遇有风吹草动,昼燃烟,夜点火,烽燧相续,讯息如星火纷飞,飘扬在村里的每个角落。

  钱大王屯兵古寨城门高2米、宽1.2米,城墙周长14米,墙高4.5米,城门城墙围起的城内面积500平方米。这有限的空间应该驻扎不了太多的兵力,但作为防御的古寨,在于关隘的地势,不在于兵力的多寡,厚实的城墙,隐蔽的城堞,这些坚固的工事,守护着钱大王的安宁。

  钱大王有两石裂立道旁,形似试剑石,相传为黄巢试剑处。这是冷兵器时代,金戈铁马,刀光剑影的缩影,也是钱大王兵家必争之地的佐证。而烽火台下,相应建有三座祠庙,分别祀奉着钱鏐、钱元瓘、钱弘佐,合称三公祠,让久远的历史,一直鲜活在钱大王。

  二

  《霞浦县志》对钱大王的记载,是在卷十九《交通志》:“至杨家溪七十里,至钱大王八十里。”注释说明:“有钱大王岭,清光绪中,城绅王邦彦独创,费八百余金,有碑记。”据《福建历史地理志》记载,古驿道为秦汉时期所建,至唐末越王钱鏐在此屯兵时拓宽,南宋嘉定十五年前后,长溪知县杨志再修,清嘉庆九年福鼎王绍勤重修,民国首任县知事王邦怀、王邦彦兄弟再次出资修缮。

  一修再修的古道,如一枚残缺泛黄的叶子,主干依稀可见,枝叶扑朔迷离。

  以钱大王为界,往下走是钱大王岭,向上走是王头陀岭,两岭原为一线,蜿蜒曲折。明朝中期,西北龙亭方向六都岭重开一条驿道。改道之后,钱大王就成了三岭交汇处。北上分道,或许不是兴废更替的关系,而是提供另一种选择,就像古驿道,最初属于军事设施,传递着军情军令,后来就成了交通要道,承载着官员赴任、学子赶考,以及商旅贸易的作用。

  从钱大王俯瞰,杨家溪水袖卷云,绿谷白练,曾经是一条界河,拒敌于千里之外,后来成了往来商旅的津渡。临溪求渡,是无助的彷徨,也是无尽的等待。跨越天堑,一劳永逸就是遇水搭桥。溪宽水阔的杨家溪,修建了通津桥、玉榕桥、下马桥等众多石桥,通道便捷,贸易亦随之兴起,当福温两地人士积极参与修桥时,着眼的已不是行旅之艰,而是对货物通道的加速。

  明清时期,由于地面抬升,河床淤积,山洪冲毁,年久失修,杨家溪上的石桥好多经过重修。当时修一次桥便立一通碑,杨家溪一带的碑刻有十七通之多。石碑有的仍立桥侧,有的移作他用,有的去向不明。修桥之人有本地人,亦有外地人。通浙桥石碑镌刻了捐款金额和项目支出,捐款人有福州府学教授兼管鳌峰监院王孙恭、福鼎县国学生萧天爵、天禄、天成三兄弟,立碑人则为福鼎县贡生王绍勤。

  王头陀岭不走了,但石阶犹在,还保存着南宋状元王十朋经过此岭赴任泉州、返回乐清时所描述的“青云九级梯”的旧模样。钱大王岭还在走,却因王十朋走过,被称为“状元路”。

  三

  一个地方的兴衰存亡,与人类的足迹息息相关。走过的,云散了,落下脚,生长在土地上,才有了故乡的根系。

  当越王屯兵钱大王时,原属氐、羌族的吐谷浑部已结束了西北荒原逐草而居的生活,统一零散的部落后,被封为青海王。而取形于族人服饰图案的念姓,正式定名,念姓族人也开始东迁至朔方、河东两郡一带。从草原到大海,相隔万里,走了数百年,可见氏族迁徙的缓慢与漫长。

  清康熙二十年(1681)间,念氏一支念公应发,再次出发,从福清杞店沿着古道,挈妻携子,举家北迁,到钱大王,注定不再北上。当年,钱王挥师南征,到钱大王,同样不再南下。不禁令人想起杨家溪畔,最北的古榕群与最南的枫香林。

  榕枫止步,缘于地理环境和纬度的自然制约。军事上的驻守,则不纯粹。钱王黩武扩疆时,古道已是残阳如血,在旧道上的拓宽修复,虽然保证了兵马先行,却未必载得动粮草的后续供应。杨家溪离海不远,民丰殷实,也提供不了军粮之需。隔河相望,依然山重水复,前路茫茫,不如就此扼守雄关,修筑城堡,守住南大门。

  念氏的停步,也许并不复杂。在信息闭塞的古代,向远方迁居,目标不会预设,而茫然四顾的怅惘如影随形。对于从土地走出的农民来说,地处半山腰的钱大王不会是理想的居所。山迢路远,淌过了溪,又攀上岭,抬头是天,望不到更远的天边,也许累了乏了,走不动了,也许前世有缘,今生相遇,一见如故,不想走了。

  念公应发在钱大王定居后,把家安在了古道边。古道上客商熙来攘往,倦旅困顿打尖过夜,就是商机。念家人留客之道,是先搭凉亭,让口渴的行路人自取茶水。解渴知饿,面填饥,酒怡情。自产的茶,自酿的酒,还有就是手工制作的线面。念家有秘方,那时就算是商业秘密,尤为注重和面环节,要根据不同的季节进行不同的调制。其余工序,讲究专注、严谨、规范、标准。环环相扣,一丝不苟。做出的面,丝细如发,色泽如雪,柔软而韧,入汤不糊。一杯茶、一盅酒、一碗面,钱大王的商业繁荣从细节开始。钱大王线面声名远播,是随着食客一起走出去的。

  古道带来商贸便利,也带来山贼盗匪。念氏有遗风,天生带着游牧民族的剽悍与坚韧,为守护家园,钱大王以武止戈。

  念光显,又名步銮。幼习枪棒,勇武有力,爱打抱不平。一年,有匪入村,以一己之力,击退众贼。又一年,杨家有女为游兵抢夺,又是其孤身一人,勇斗群兵,解围救女。咸丰十一年(1861年),平阳红巾会与当地匪众里应外合,兵分两路攻打县城,又是步銮组织村民,守住要道,截断退路。由于事先防御,来犯之敌闻风未动,避免了一场祸乱。为此,县同知周丙曾任命他为五六都联副,并亲笔题写了“山城表率”匾额,至今犹悬挂于念氏祠堂。

  国难时期,单纯以武防御,既守不住安宁,更带不来富庶。念氏族人意识到家国一体,为保家卫国,钱大王以文辅政。

  念正锵,又名念正村,字玉鸣。少聪敏,家贫窘。全村倾力襄助,让正锵走出大山,走上求学之路。念正锵从福建师范学校毕业时,正值民族危难之际,念正锵毅然投笔从戎,考入十九路军训部学习军事,在担任霞浦县指挥部训练教官期间,又被选入黄埔军校深造。

  1941年5月,日寇发动了入侵福州的战争。念正锵奔赴前线,冲锋陷阵,浴血奋战,身中数弹。受伤后为士兵抢救送往后方医院。伤愈后,任闽西北防务训导官,授少将衔。不幸的是,不久枪伤复发,病逝于南平,年仅29岁。

  念姓族人走过钱大王,成了钱大王的精魂。

  四

  走过钱大王,就是走过一段历史。

  王十朋往返于钱大王时,夜宿饭溪驿,驿站位于杨家溪右岸,旧址找不到了,名字留在了诗人的诗里。钱大王古道起于秦汉,终于清末。却也说不清王邦怀再修之后,是否就是现在的模样,沧桑镌刻在道旁的摩崖石刻上。沿着古道,一路有下马桥、藏银洞、奶娘鞋等众多传奇,不论确有其事还是添加编造,故事一直民间在流传。

  钱大王的念氏宗祠宏伟壮观,既纪念念正锵将军,也纪念念氏与钱大王的渊源。念氏后人集族人之力,重修了钱大王隘口寨门,但屯兵古寨的复原还需假以时日。王头陀岭最初的改道,让岭上古道荒废下来,现在又取道修建岭上公路,古道断续难存,一路向上的风光也失落了。钱大王烽火台以乱毛石垒砌,色泽灰黑,抚触之间,粉末纷飞,已呈现石质风化的迹象,修复之策,尚需探究。台址荒草萋萋,人迹罕至,原址湮灭也是一种保护。

  “松风清入耳,山月白随人。”钱大王清幽的意境,不能轻易走过,要在某一个夜晚,住下来,才能走进邈远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