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掩映

来源:闽东日报 发布时间: 2020-12-29 0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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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家凤阳,记忆里的童年时代,梨树几乎长在村头巷尾前门后院的每一个角落。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谁家有梨树,谁家的梨树结的果多、结的果甜,都足以令人嫉妒到流口水。我常常忖度着这样人家的孩子,在梨子成熟季,伸手张口之间,就能享用到雪白的甜汁。这该是日日开心了。

  而我家偏偏就种不出一株好梨树来。早在我出生以前,父亲就在前门的小园子里种下一株梨树。奈何这株歪脖子梨树真是怒其不争。父亲在世时,我们一直没能尝上它结出的好果子。倒是日复一日里,看着它在难成气候的枝桠上憋足劲细细碎碎花开花谢,难免疼惜。

  成长年月,我就这样对梨一直也爱也恼的欲罢不能。一些与之相关的旧事也总挥之不去。记得还是小屁孩时,在邻居家午后蝉鸣如雨的梨园中,偷偷往头顶梨树扔石块敲梨子。梨子没能落下,却被自己扔出去的石块在鼻梁上反砸出一道血口子。至今,这个疤痕依然胎记一般在脸面正中隐现。还记得,小学毕业那年,三个农家小伙伴到邻村看电影夜归,肚子里馋虫咕咕直叫。最年长的那谁,说,偷摘梨子吃吧。中午邻居家在采摘梨子时给尝过一个“雪梨”,甜着呢!就去偷摘他家的。哈!直到多年以后我们同学聚会,这不光彩的昧心事儿还被那时的同伴一再回味成为笑谈。

  你说,农家孩子的童年,要是没了那一树一树的甜,该是多么乏淡无味!

  二

  于我,老家的梨树尤是咫尺之遥触手可及。

  我住的大房子,是一栋两百多年的老木屋。一墙之隔,是邻居堂叔家的梨园。梨园里总共有三株如盖遮天的大梨树,其中两株树龄超过一百年,偌大的树干需要三个小伙伴才能合抱。树冠也大。春天里风摇梨花,能让纵横三条巷子的房前屋后如雪飘飞。它们把树枝直伸到我的屋檐下来。清明到谷雨时节,屋瓦白了,过道白了,天井下的洗衣台也白了。我没上过学的父亲常对着满天井上空的梨花判断梨子长势:“哇,这梨今年又旺年啊!”或者“前些年太旺了,今年该背年喽!”

  梨花全部绽放之时,花丛中叶芽舒张。待到风吹花瓣雨,梨花渐散,树冠一片油绿。叶桠间冒出三五成群的雏梨来,额头向上,迎向阳光。梨子的挂果多寡,从来和父亲判断的一致。那一年背年,居然就独独一枝密匝匝成串的梨子,顺着枝条把脑袋探到我家矮墙的上空,风一吹,像淘气的一群娃儿。

  “是我们家的烟火香,把梨子惹出来了!”母亲心生欢喜。

  “人和梨子一样的,凡兴莫赶,凡衰莫懒呐!”父亲和它们对视一阵,一边和母亲决计着春耕时节的山田活计,然后扛着他的犁铧下田去。

  我小学五年级那年,睡在老木屋厢房边的一个小阁楼里。木窗子就对着巷子和梨园。春天里,粉粉的白雾是阁楼外天然的帘幕。我敏于天籁的听觉和视觉大概是那一年起被喂养出来的。我,老梨树,周遭一切总是达成默契,彼此倾听:公鸡打鸣报更,深巷里犬吠夜归人,瓦屋上雨声平平仄仄,无数只蝉虫唧唧复唧唧。从泥暖草生时节直到冬眠季之前,我甚至能准确分辨出哪个时段哪一种声音发自伙房里的灶蟋、墙角的蛐蛐,哪一种发自泥地里的嘟嘟蛄、梨树干上的吸汁蝉,哪一种发自青草丛中的癞蛤蟆和水洼里的青蛙。

  春风阵阵到达我的窗子前,必定先拂过梨园,在老梨树上逡巡摩挲。半夜里我能听到满树梨花飘落在瓦片上的簌簌声。在这样的安详夜睡去或醒来,连梦都罩着迷蒙的雾白。

  清晨推窗朝巷子里眺去,夜雨会把巷弄里的鹅卵石打湿,油亮亮的,处处粘满了零落的梨花瓣,碎雪一般。老叔婆小心翼翼出门,吱嘎嘎推开梨树下的鸡舍门,“咕咕咯咯”呼唤她的老母鸡大番鸭快来吃米糠;勤劳的堂伯扯开嗓门唤他还熟睡的劳力长子:“起床啦,春天一锄头秋天一钵头,做粗的哪能这时节赖床!”在这样的家长里短里,孩子们穿过小巷蹦蹦跳跳上学去。

  老梨树不语。它那被岁月风干的树皮如长者的面庞,有豁达的眼窝子把一代代人端详再端详。

  你说,这一户户人家,要是没了梨树的守望,该多么空落无趣!

  三

  我们这条开满梨花的巷子,乡亲们也叫它“戏班巷”。

  族谱里说,我这姓氏的肇基始祖曾从邻县踏雪寻牛而来。远近荒原雪积盈尺,唯见此地暖气熏蒸、雪落不凝,知此有真龙正气,遂举家迁居此地。此后世代安居乐业,耕读传家。

  从村头被称为风水树的三棵古松下到另一头的临水宫,这条狭长巷子,是族落曾经的发祥地,也是人气最集中的聚居地。作为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寿宁北路戏发源地,北路戏在梨花盛开的老家凤阳三百年悠悠传唱,从来不曾中断。

  直到我有过旅游经验之后,有一回在西安访古,才知道最初的“梨园”真的源于演艺曲苑遍种梨树而得名。遥想唐皇当初,缘何摒弃宫廷礼乐,选定梨花漫飞中聚乐赏戏?是五色乱眼五音钝耳,还是真正的快乐从来需要放下身段、接于地气,去轻松聆听?我琢磨不透。

  但我回望老家,窃想,大抵是这片热土沃地滋养了一株株一簇簇梨花;而我素面朝天的父老乡亲们,凭他们心脉里的温度和情趣,滋养出了一台台好戏,成就了一个个“老戏骨”。那可以男扮女装演贤淑老旦的是我叔公刘传协,那身高马大能演铁面黑包公、还能把二胡拉得满巷子余韵袅袅的是我堂伯刘良弟,能操夹生普通话腔嬉笑逗趣演丑角的是我堂叔刘章艮,而那个12岁跟随戏班走南闯北干杂活直到能出演杨宗保角色的,是我父亲……

  我的少年时光,大概就两处乐园:后门梨园和前门戏台子。除了在梨园里和玩伴们翻矮墙捉迷藏、爬梨树捕知了掏雀蛋,我的另一个去处就是去与梨园一弄之隔的老旧祠堂里看戏班子排戏演戏。前台后台、唱念做打各有一番看头,但我每每着迷的是那个演青衣的邻村女角。那时的审美里,她一直冷仙女般好看。不像别的女角,粉面桃唇,靓丽炫人。不上舞台时,她很少和人谈笑,偶尔的腼腆搭腔也浅白,甚至有点梨白般的凉意。那个春天里,一场《铡美案》,她就冷艳婉转着出来了,水袖拭泪处,真把自己淋漓入戏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秦香莲。你听她:

  进京三年你不回还,撇下老小度日难;更奈何家乡遭荒旱,粮米歉收受饥寒。

  儿女每日把爹爹盼,二老临终泪哭干,我卖了衣衫借了钱,一路寻夫苦不堪……

  戏台上,梨花带雨楚楚戏中人更是把台下看客看得心痛难平,一片唏嘘。时光,在这里水汪汪白素素的,宛如老梨树飘落到戏台天井下的那一片片花瓣子。

  你说,这梨花掩映的寻常巷陌中,一台又一台的人间喜怒哀乐和卓绝演绎,怎么不叫人沉进去,长醉不醒啊!

  四

  我不曾想到,老家巷子里的梨花,会一天天地疏落下去。直至一天,我只能在午夜梦回里遇见它们。

  最先倒下的,是我堂叔家那两株百年老梨树。每年给我家送“雪梨”吃的堂叔去世不久,老态龙钟的暮年梨树渐渐形神枯槁,直至绿荫凋萎成满树枯枝。离家外出工作后,我无数次回到这一条巷弄里,也一次次出席同族叔伯的葬礼。但我却没能和那两株百年老梨树有过一个道别。直到我看到它空余一席年轮密布的桩头,心被生生硌着疼。那,可是我最亲近的伙伴呀!

  只身留守在老木屋的80多岁老伯母朝我慨叹:“活了四代人的树,可惜嘞!现在的天井上空,春天里也没花没鸟,寂冰冰了。”

  而后是牛池旁的那株,是水井兜的那一株,是生产队灰楼边的那一株……最后是我父亲手植的那一株。实际上,父亲去世的那年,它开始进入开花旺年了。我们一家从老屋迁走之后,我只是偶尔瞧到它一眼。堂哥盖新房时,我在电话里成全了他的这块用地。

  很多年了。村子还是村子,但巷子已经不是昔日的梨花巷。

  和倒下的梨树一样寂灭的,是一座座老木屋。它们渐次憔悴失色,或者沦为废墟。瓦檐上的草枯萎成一蓬蓬白发时,屋的主人干脆垒基重建。“现在家家户户种晚熟葡萄过了好日子,谁还稀罕梨树,都砍了建大房子了!”有一天重回老家,在梨园里启建新房的邻居一家这样告诉我。

  人也一茬茬的不同。巷子中央,新建的刘氏宗祠依然人气盎然,华美的仿古戏台上,当年演戏的多半离世或鬓染白霜。舞台上下,离世的由新生的填补,新人由故人腾出位置。

  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纳兰性德这话真是说给我听。

  我走在多年不住的自家后门巷道里,走近当年的梨园。暮色清晖里,我恍惚听到父辈的声音:世间万物,来去随喜。村庄在,人在。生生灭灭是常态,且伸了手去,迎接时空里的每一片坠跌。零落成尘,也许并不意味着尾声。

  一转身,梨花如幻,漫飞在村庄的上空。